「雲少,還記得我嗎?」電話裡傳來女子略為低沉的嗓音,卻不失其輕快與捉狹的意味。


         這聲音……有那麼點熟悉,不過腦海裡霎時間東拼西湊,卻怎麼也聯想不起是誰?


最近動不動接到那種酒店小姐拉生意的電話,多是娃娃音,採用裝熟的技倆,同樣先說「還記得我嗎?」若回答不記得,接下來定是東拉西扯:「我是那個XX啊,你怎麼這麼快忘記我?」好此道的男人對這種送上來的豔遇自然打蛇隨棍上,有意思的便會繼續交易細節。我一貫是不再囉唆,直接掛電話。


但是現在之所以沒掛電話,還是因為這嗓音和咬字腔調是真的似曾相識,很顯然非援交來電,使我好奇要進一步問:「你是……?」


「我是小雯啊!」沒有太玩無聊的猜一猜遊戲,猜到最後成尷尬,很乾脆的報上名來。


「王小雯!」我幾乎是大叫起來,沒錯,是她,「哇!好久不見了,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?」這是公式化的回應,不然要說什麼?不用講,電話一定是林小露給的,果然在話筒那端隱隱就聽到小露的笑聲。


「小露給我的啊,」小雯說:「怎麼樣,你好不好?」


「好好好,還過得去。」一定要這麼說,「你咧?聽小露說你住在國外,是哪一國?」


「我現在住在巴黎。」


「好棒喔!」我是衷心的羨慕,「那這次回來多久?」


「回來兩個禮拜,我今天才從台中上來,剛跟小露吃完火鍋。」話鋒一轉,「喂!想找你出來,你剛剛手機怎麼不接?」


「吃火鍋?我剛剛才吃完火鍋回到家。你們什麼時候打的?」


「大概快六點的時候。」


「哎呀!我前腳剛出門你們後腳就打,我手機忘了帶。」真是太巧合了,我八百年沒出去吃東西的人,剛好肚子餓得快翻臉,去吃到飽的涮涮鍋狂塞食物,偏偏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就打電話來,而且也是吃火鍋,有沒有這麼巧的?


多少年不見?我不想去計算了,多算只是多感慨。只記得小雯以前的聲音就是低低的,笑聲卻是高八度,現在這笑聲又在耳邊了,偏有恍如隔世之感。


我們最後一次見面,嗯,嚴格說起來是兩人有打到照面,就是大學的畢業典禮上,她的媽媽和弟弟也來了,最後所有人拍了一張合照後即分道揚鑣,後來我連那張照片也沒看到過。


當然我偶爾會忽然想起她,小露很久之前也有提過她的狀況,然而那時候心裡只想著,如果都沒有心相約聚首的話,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再見面了,沒料到還能有通上電話的一天。


其實畢業後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她,她在某個cable台當新聞主播,但也就那麼短暫幾次,她很快離職,新聞台也迅速消失。電視裡跟本人差距是很大的,上了濃粧,跟學生的感覺完全是兩碼子事,尤其是那帶點青澀的專業形象。只感覺出了社會,大家天南地北各自發展,再也回不到求學時的單純。


在校時我們的交集並不多,只合作過幾次作業,但是相處愉快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系上辦一個展覽,我們剛好被安排在同一個時間「顧攤」,那次我們並排坐在一起,聊了很多很多很多,聊得欲罷不能,彷彿有那麼點惺惺相惜的曖昧,或許也有點試探對方的可能性,但是終於囿於年少的羞澀,往後沒有刻意用上心,也就只有惘然。現在想起來是有趣的,倒沒有任何遺憾之感。


我還以為這些事早就都不曉得忘到哪裡去了,原來還保存在腦海裡,密碼對了,立時浮現。人的記憶真是恐怖,不必把舊的清掉就可以不斷裝新的進去,要不要記住,遺忘掉哪些,真不一定能自主決定。


很久以後,聽說她訂了婚又退婚,彷彿消沉了一陣,遂決定出國闖蕩──反正我所知道的一點零星訊息也都是從小露處得來的,根本以前在校時也都是小露居中協調,如今還能聯絡,也還是小露的牽線。有些事情還真是不會改變,哪怕滔滔歲歲已經流過。


現在再聽到小雯的聲音,有點曾經在背後談論過她的慚愧,不過不失老同學久別重逢的愉快。只聽她說:「真是,難得找你出來說。」


我問:「你這次回來多久?我們再約……今天星期日,我後天星期二下午可以。」


「我回來兩個禮拜,不過等一下就要趕回台中,星期二……可以啊,我再上來。時間地點你再跟小露決定。」


「好。」我說。和從前一樣,又是小露決定。


「那就這樣,拜拜。」


「拜!」好像有千言萬語,最終留著見面聊,趕快表示再見或許是最好的方式。然而聽到電話斷線那輕輕搭的一聲,卻免不了一絲悵然。


不知為何,老同學久別對話的驚喜,很快被要見面的不安所取代。唉,想想自己年華虛度,無啥成就,人家混得多好?巴黎耶!不曉得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?絕不可能跟學生時候一模一樣,我自己也很不同了,誰都逃不過歲月的刻鑿。


只是很好奇,她到底變成什麼樣子呢?頭髮是長是短?是否還是單眼皮?以她女強人般的個性推論,應該還是清瘦如昔,不能容許自己的身材橫向發展的吧?但是也很難說,法國的生活比較悠閒……


哎唷,想這些有什麼用?見了面不就知道。不過像我這樣從不主動跟任何老朋友、老同學聯絡的人,忽然有個敘舊的約,腦子裡不去想東想西也難,出神到喝飲料還灑到身上。


幸好小露的電話很快來了,劈頭就問:「你知道是我把你的電話給小雯的吧?」


還用講,「知道啊。」


「哈哈,有沒有很驚訝?」


「還好。」


似乎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反應,小露說:「那禮拜二要約哪裡?要可以聊天的地方。」


「都可以呀,不要火鍋店和燒肉就好,火鍋久久吃一次就夠了,燒肉烏煙瘴氣,吃完全身臭,不要。」


「你很龜毛耶,說不定小雯喜歡吃燒肉。」


「不會的,她一定不愛吃。」


「咦?你還滿了解她的嘛?」


「並沒有,我猜的。」


很奇怪,在小露的面前,我從來都要表現出若非她,跟小雯可能連話都搭不上的形象,也不知道在避什麼嫌,哪怕我們三個之間兄弟姊妹般,沒有男女的曖昧。或許不管愛情或友情,某個程度上都是具有獨占性的,要維持和某人的親密,那最好不要在那人面前表現出和他人的過分熱絡。


「那……吃迴轉壽司好了?」小露建議。


「好啊,台北東區剛好有,我們乾脆約在Sogo百貨門口,小雯台中上來坐捷運也比較方便。」我隨口說,這樣省得找不到地方,大家等來等去。


「你決定得很快很熟練喔?」


「哪有?」


「好吧,那幾點?我星期二下午要開會到五點。」


「六點好了。」


「嗯……」小露沉吟半餉,「不然約五點好了,你們先聊,我知道迴轉壽司在哪,隨後來。」


「為什麼要這樣?」我說:「就約六點一起去不就好了?」


「你不知道,聊天時間過得最快,三四個鐘頭一下就過,根本不夠。你們五點先聊,我開完會再去找你們。」


「不要啦!說不定她認不出我了。」我隨便編個理由,「不然我們約五點半,你開完會盡快趕過來。」


小露似乎滿意了:「那好吧,就五點半。我再打電話跟她說,星期二Sogo門口見。」


「好,星期二見。」


真的約了要見面耶!我那天該穿什麼衣服看起來會比較年輕呢?小雯要問起我現在在做什麼,我該怎麼措辭才會顯得工作比較得意呢?想到這邊又很氣餒,那個死小露,一定早把她知道的我的底細全部詳細抖出來了,我在這邊計畫又有什麼用?唉!


星期一一整天就在恍神中度過,既想著從前的事,又為即將來臨的小貓三隻同學會擔心。睡都不寧,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二下午,早早準備好,忽然發現鼻翼有點紅紅的,哎呀!早不長晚不長,偏偏這個時候冒痘子了!


下午兩點才想到,咦?小露跟小雯約好了嗎?怎麼都沒來電確定?不能不打個電話問問。


電話通了,那頭是小露壓低了音量的聲音:「我現在在開會,晚一點再打給你。」立刻收線。


「喂……喂喂……」怎麼這樣?


時間一分一秒慢慢流逝,現在是怎樣?到底要不要去?我滿頭問號。


已經四點了!小露終於來消息:「怎麼辦?小雯沒打給我耶!」


「什麼沒打給你?那你打給她啊?」


「她沒有手機,只有等她打給我,我沒辦法打給她。」


「你有沒有跟她約好時間?」


「有啊。」


……」有約好現在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,我納悶:「現在怎麼辦?」


「不知道。」


「要去嗎?」


小露沒回答。


忽然我靈光乍現,問:「你有告訴她地點嗎?」


「沒有。」


「沒有!?」我差點失聲大叫:「沒有約地點?她要從台中上來,不知道約在哪裡早就打電話問你了,現在都幾點了?不用去了吧!」


「對,不要去了。」小露補一句:「那不然如果她有上來,我帶她去你公司找你好了。」


「再說吧。」我沒好氣說:「下次她回來再約。」隨即掛上電話。


下次小雯回來肯定是民國N百年以後的事了,無限期押後吧。──忽然之間,我感到的不是被愚弄的氣憤,而是陡然鬆了一大口氣,一照鏡子,鼻子上的痘痘似乎也消掉了。


我懷疑我根本沒想要跟小雯見面,雖然老同學相聚是人之常情,可是見一面又如何呢?有些塵封的記憶就讓它保留在原地好了,徒然驚擾,不見得會有好事發生。


思緒飄回老遠:還記得大二時,老師出了一份分組作業,我們要到圖書館去查資料。小露明明幫我約好了同組的小雯,結果讓我在圖書館傻等了許久,等到我把資料都查得七七八八了,小露才珊珊來遲,帶著她的男朋友,說小雯臨時有事不能來,對我的辛苦表示感謝與抱歉。


我竟然還記得她說「謝謝」和「對不起」時那輕快且捉狹、不帶絲毫歉意的聲線語調!


突然我笑了,沒想到這麼多年後,這個遊戲還能重演,哪怕一個遠走他鄉,一個離了婚又結婚,隔著悠悠歲月,而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我了──說不定在別人眼中,我還是?


有些事情,不管過了多久都是不會改變的,我說過的。在越來越覺得什麼都飛快流轉、無力回天的時候,我重新又有了些篤定,雖然是莫名其妙且愉悅的。


 


 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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